浪木激情——专访中国根艺美术大师宋继中教授

21,988

采访时间:2011年9月
采访地点:中国•吉林
采访记者:赵广杰
采访摄像:李正均

采访嘉宾:宋继中,中国根艺美术大师,吉林市松花湖浪木艺术研究会名誉会长,北华大学教授。


采访实录
赵广杰:宋教授,你好。
宋继中:你好。
赵:很高兴来采访你,咱们今天就来谈谈浪木的事儿。您是吉林本地人吧?
宋:对。
赵:从小在这里长大的?
宋:我家在离吉林市100里地的天岗,7、8岁就到了吉林市。
赵:你从小的艺术启蒙教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是从小学开始的。那时候乐意画,没事儿在本子上画画。
赵:小时候有没有一个老师来教你呢?
宋:那时我念5年半小学,然后升初中,到初中才有了美术老师。
赵:那你后期受美术教育是在哪个学校呢?
宋:我是54年考入沈阳的东北美专附中,在那里念了4年。然后58年考入鲁迅美术学院,在那儿又念了四年,然后留校工作两年。
赵:在沈阳?
宋:在沈阳。
赵:什么时候到的吉林?
宋:我是1965年到的吉林。当时鲁美来了几个挺有名的,像搞美术史的李永康、青年画家王绪阳,就是画童工那个。
赵:实际是分配一批教师到这个吉林师范学院吧。
宋:那时候还不是师范学院,那时候叫工艺美术学校。当时吉林市工艺美术研究所有一个头儿叫王野,他到沈阳鲁美挖了这么几个人,一共挖来四个。
赵:你是其中之一了,也就是你们这四个人把这个学校建起来的?
宋:那时候这个学校刚成立,叫吉林市工艺美术学校。
赵:你长期从事美术教育,基本做的专业是哪个方面的呢?
宋:我在大学的时候是学版画。在附中的时候是全项学,中国画、基础课加上一些雕塑什么的。到本科的最后两年我选修了版画。
赵:版画,我的理解是不是就是在木板上面雕刻然后再印刷?
宋:对,就是把画画完了之后再翻(版)到木头上,在木头上刻完了再转印,再印刷。当时我主要学的是木版。
赵:那你到退休之前始终在做这个专业吗?
宋:对,退休之前我主要教教基础课,也给他们上上版画课。
赵:这个吉林浪木,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现的?
宋:那时工艺美术学校在七几年的时候已经不太景气了,后来国务院,就是周总理有个46号文件,就是搞工艺美术的都要归队。我在72年的时候归队了。
赵:归队的意思是?
宋:就是从工艺美术学校到工艺美术研究所。这个期间,我还到商店当过美工,卖过棉花,那时候不被重视。
赵:那就是学校被解体了,你们到下边去。七几年,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当中。
宋:对。然后72年的时候回到工艺美术研究所。到研究所以后,我分管木制工艺品,比如沙发,木家具,木玩具,木画等。所以72年的时候我无意中到松花湖去,就发现浪冲过来一个木头,捡起来一看,好像有个造型。我把乱糟糟的东西清理以后发现形态非常好,而且木质非常坚硬。当时我就想这个可能能做一种工艺品。所以回到研究所以后,就组织了人员在松花湖进行了四次考察。
赵:每次的内容一样吗?
宋:就是这个浪木。这个浪木当时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我问老乡这叫什么东西,他说这叫浪柴,为什么叫浪柴呢,就是我们打渔的时候在江边不能去砍树,就找这些晒干了的浪柴拢起了火做饭,升起篝火晚上取暖。
赵:所以这个浪就是说水的浪波把它推到岸边的意思。
宋:对。我上松花湖考察的时候,就是沿松花湖到榆树崴子,那个浪木堆到什么程度呢?高有两米多。松花湖有时候涨水,有时候落水,一涨水就把浪木都冲到水线上去了,所以都两米多高了,就像墙似的,这么一排排的。我看这个东西好像能发展一个品种,所以回到研究所就开始做。当时做的比较粗糙。
赵:第一件作品你能记得是做的什么吗?
宋:当时我们研究所做的都是按照它的形,好像在吉林画报上发表了。有“青春”,就是一个女的在跳舞,还有几个,这是第一批。后来拿到北京参加工艺美术百花奖。等以后,我做了第一批的东西,像“沽酒归”。在70年代,就是在松花湖浪木研究会成立之前,它是一个发现阶段。
赵:你做第一批作品的时候就把它称为浪木了吗?
宋:没有。第一批叫根雕,就是象形雕刻。
赵:什么时候正式把它叫做浪木的呢?
宋:到82年的时候,我就觉得它应该有个名称,因为它跟其它的根雕确实不一样。延边还有金达莱树根的雕刻,它和它们都不一样,它是浪冲上来的。所以我给它起个名儿就叫浪木吧。我在江城日报以散文的形式发表了一篇文章叫《浪木激情》。
赵:《浪木激情》是一篇散文,但是这个散文最后就做为一个学术的定义了。
宋:原来像牟道宏先生,还有一些人,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就捞上来做点儿工艺品。等这个散文发表以后,他们就感觉这个东西有名儿了,叫浪木。后来86年,由高会长主持成立了松花湖浪木研究会。这样就把松花湖浪木这个名称定下来了。
赵:你已经归纳了浪木和其它根艺的一些特征的区别,对它最大的区别怎么看呢?
宋:它最大的区别,我认为它就是大自然的第二次加工。为什么是第二次加工呢?比如树根挖出来或捡到以后,它是大自然的第一次加工,就是泥土、泥沙、日光晒,水的冲刷等形成的根藤包节。松花湖浪木是第一次加工以后,它又浸到水里去了,或者沙滩上掩埋。经过水浪的冲击,沙滩的掩埋,它又进行了大自然的第二次加工。你看这里头有些水纹,它的肌理,都是雕刻不出来的,是必须经过水无数次的冲刷才形成的自然的肌理。所以它最大的特点是大自然的第二次加工。
赵:所以可以这样归纳,如果是根艺的话,这个素材是一次性的。浪木是一次之后,大自然的二次加工,它本身的材料就不一样。
宋:对,然后经过作者的艺术构思、想像再加加工,它就经过创作了。
赵:这样一个二次加工的素材,在创作的时候和一般的根艺的创作有哪些不同点?
宋:第二次艺术加工主要保持它自然的形态,不能过多的雕刻。那时候我跟大伙儿讲,咱们要想搞雕刻雕不过南方,南方是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咱们用自然的形态,稍微给它加工,体现它的古朴典雅,就形成这个浪木的特征。
赵:有的人会不会这样问呢,一点儿也不雕琢的话,这个是人为的作品还是天然的产物呢?
宋:不能一点也不雕琢。首先它处理,那就是加工了。咱们吉林市浪木研究会成立以后,这些艺术家们研究了不少的处理方法。经过处理以后,稍微加工。因为艺术作品不是天然的东西拿来,比如一块矿石拿来就是一块矿石。要是过多的加工呢,它就是雕刻了。它是在两者之间,所以松花湖浪木最大的特征就是意向性。
赵:有的人说三分雕七分什么的,你怎么看这个,要不要这种定量的去看?
宋:松花湖浪木基本是雕刻的比较少,利用自然形比较多,这样才体现它的古朴自然。如果过多的雕琢了,就失去它的自然性了。
赵:你刚才讲这个意向性,就是说我们要通过构思,去给这个基本最自然的东西起个名儿,或者是命题,赋予它文化的内涵。是这样吗?
宋:是。意向型就像中国的大写意似的。你说它写实它不完全写实,你说它抽象还不完全抽象,它是介乎这两者之间的一种意向,这就给人以联想。
赵:这和咱们中国文化的一些方面有相似之处吧。
宋:对。经过这么多年来的发展,松花湖浪木确实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特别是一些工艺处理,这些松花湖浪木艺术家经过琢磨,有一套完整的处理方法。所以它处理完以后,跟其它的根艺还有差别。
赵:就是说它已经具有了一种独到的工艺。
宋:对。比如说它的炭化过程、清理过程、水煮过程、上蜡打油的过程,都和别的有所区别。
赵:您也有一些作品,您觉得您满意的作品有几件?
宋:我自己的作品,我满意的一个是“沽酒归”,就是一个老头背着葫芦。这个是很自然的,就是脸孔那里稍微加了一点工。

赵:这个作品,你把它叫“沽酒归”,是怎么想的?
宋:我捡了以后,想象后面有个酒葫芦。那个葫芦当时不是太圆,然后我加工,正好是后面背个葫芦。然后我一想,不是有首诗嘛,就起名叫“沽酒归”。还有一件作品,就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个。因为捡来以后,我一看就像一个老头披着蓑衣在船上。然后我就想在脸那儿稍微做一做,一看,脸那地方空了。空了我就想能不能捡个石头塞里头,像人脸似的。后来没捡着,用木头塞进去,刻一个脸,其它都没动。后面这个装鱼的鱼篓子我给它雕了一下,起名叫“孤舟蓑笠翁”。

赵:这个就很有地域特色了。还有哪些作品能反应满族文化或者东北人生活的?
宋:过去满族,要是上农村去,他那个烟囱都是原木空心了以后拿来当烟囱。还有一些像满族的爬犁什么的和木都是有点联系的。长白山是满族的发祥地,咱们现在的作品比较粗犷,这就和满族的山色,打猎都有点关系。这些年来,原先咱们学会成立时候七、八十人,到现在四百多人,而且参加了历届的国家的展览会。有一些大家经常到外地参加各种展览,把它的影响逐渐扩大。这次你们来到以后,我很高兴把松花湖浪木和木文化紧紧联系在一起,它的发展前途更大了。
赵:你觉得一个文化产品,这个浪木现在有一定市场了,它和艺术品之间你怎么看?
宋:我认为松花湖浪木,按照文化产业的发展它应该形成产业。但是松花湖浪木绝不能一味地追求商品化,应该保留它的艺术品质。它作为文化产业可以去发展,但是如果完全追求商品化,不追求质量,光追求数量,这样往往容易失去它的艺术风格。所以那时候我说,松花湖浪木要提高质量,必须保持它的艺术性。一件作品必须保留它的艺术性,它才能有生命力。
赵:能不能这样说,浪木这样的素材,或者根这样的素材,或者是木材这样的素材,决定它胜负的,是艺术性和它的文化内涵?
宋:对。像松花湖浪木,要失去了它的文化内涵,失去了它的地域特征,那么生命力也就没了。
赵:在你看来,将来这个浪木艺术发展还有没有需要解决的问题,要创新的地方?
宋:松花湖浪木,根据现在发展的状况,我认为除了在松花湖流域,因为现在松花湖流域又扩大了,像红石、白山,又延长了。它的流域所积淀的松花湖浪木还是不少的。有一年丰满在修大坝的时候,因为堰的年头比较久了要整修,把水放的非常大,结果那些在水底下的木头都伸出来了。老百姓说水底下有200多斤的鱼,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鱼呢,就是因为底下都是树柤子,鱼在底下,网什么的都够不着,所以这些鱼相当大。将来丰满水电站前面又要重新修一个坝,估计枯水期还是有很多浪木的。另外就像张朴发现的明柴,这个明柴的形成和浪木的形成是一样的,也经过大自然的二次加工。
赵:这个“明”是?
宋:这个“明”就是咱东北点的那个“明子”。
赵:那个是树节子长的。
宋:对,树节子长的,主要是松木,用那个点火。
赵:这个明柴有大的吗?
宋:有大的,几米的、十几米的都有。有一年我到长白山考察,在那儿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树根,就是明柴。
赵:你刚才讲红石还有其它的一些湖,意思就是说以松花湖浪木为一个品牌,可以在相同的一些自然条件下去收集这些素材,扩大它的资源。
宋:对。因为松花湖浪木不是说非得水里捞出来的才叫松花湖浪木,边上捡的、经过泥沙掩埋的、溪流里的就不是。松花湖浪木就是一个品牌、一个代表、一个象征。
赵:松花湖浪木造就了这么多的大师,你对这些年轻的艺术工作者有什么期盼?
宋:咱们这个松花湖浪木之所以发展到今天,除了高会长这几个头儿的努力外,大批的松花湖浪木艺术家,在材料上,在技艺上执着、不断地探索,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而且大家互相交流。松花湖浪木研究会成立这25年多,各式各样的人才都涌现出来。有些工人,他对现在雕刻用的电动机械非常熟悉。像张朴,原先是木匠出身,现在他有这么大的成就,和他的出身是分不开的。
赵:像你这么讲,咱们这个浪木艺术工作者的来源很广泛,工人、农民都可以干。他们自身应该提高哪些东西呢?
宋:刚开始时,我觉得这些人虽然能做,但是在理论上必须要提高。因为一件艺术品必须从它的美学高度,从它的理论上逐渐升华。光能做,体现不了它的艺术性。一件艺术作品,要不能够给人以联想,这个艺术品就失去了它的生命力。后来我想,应该在理论方面逐渐加强。所以这些年,有关松花湖浪木的理论,我写了几篇论文,在全国首届理论研讨会上发表了。发表后大家认识到松花湖浪木了,也就从美学的高度了解它了。大家感觉松花湖浪木确实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品种,也比较了解它,熟悉它了。加上这些人这些年在全国各个大展中获得的奖励非常多,咱们浪木研究会连续几连冠得了金奖,所以被全国认识了。
赵:从72年开始,松花湖浪木走过了40来年的历史,研究会也25周年了。你觉得它处于一个什么时期?
宋:松花湖浪木70年代是发现时期,80年代是发展时期,90年代是一个比较辉煌的时期。尤其是前几年在吉林市举办的国际根雕浪木展,40几个国家的大师都过来了。确实规模比较大,全国各地方的根艺家也带来不少作品,影响比较大。目前的情况呢,我感觉它的发展前途还是远大的。尤其是和木文化结合起来,能大展宏图。现在前景是非常好的。现在可能暂时有些困难,比如有的几大家,可能销售不是那么多了,出外展览回来可能就够个路费,但是起码扩大了影响,扩大了知名度。以后我的想法是,除了做些大、中件以外,逐渐发展一些小件,能够发展成旅游纪念品。外地人来到这儿,知道松花湖浪木,一看,拿也拿不了。像这种大件可以做展品,但得做些小件,让人拿回去一说这就是吉林的浪木。
赵:你对松花湖浪木未来的10年、20年怎么看?
宋:我觉得在未来的10年、20年,它会有一个更加辉煌的前途。就像松花石砚似的,开始时候有一段全国都挺知名的,后来有一段它又落下了,最近松花石砚又起来了。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是螺旋的,没有一直直线上升的。它有低潮,有高潮,处于低潮不要气馁,处于高潮也不要太盲目乐观。
赵:低潮意味着高潮在后边。
宋:对。总结经验,总结教训,逐渐把这个事业发展起来。什么叫胜利?胜利就是坚持,坚持就有胜利,就有辉煌。
赵:非常感谢,谢谢宋教授。
宋:谢谢赵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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