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地点：北京金台饭店
专访时间：2009年10月19日
专访记者：陈瑶
专访摄像：李正钧　邵生龙

嘉宾简介

　　陈中行，1939年11月2日生，江苏省常州人。湖北省博物馆研究馆员。1963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化学系本科。1963 年 9 月 至1971年在文化部文物博物馆研究所（现为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工作，1972年至今在湖北省博物馆工作。1997年至 2002年任湖北省博物馆副馆长、馆长。是1990年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2001年湖北省劳动模范，1992年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文物保护技术研究方向：考古发掘出土竹（竹简）木漆器脱水加固定型技术；遗址大型饱水木构件原址保护技术。
　　专业成果：独立发明了“乙二醛脱水加固定型古代饱水漆木器”技术。此项研究成果获1988年文化部科技进步一等奖、1989 年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是我国文物保护科技原创新成果，具有普遍应用价值；“遗址大型饱水木构件原址保护技术研究”课题是国家科技攻关计划，本人为此课题负责人及主要研究人员，科技部组织召开了此课题结项验收会议，验收委员会专家 同意通过验收，认为此研究成果“为遗址大型饱水木构件原址保护提供了具有普遍适用意义 的技术及方案”、取得了“三项创新性成果”。作为主要研究人员参与的其它文物保护技术研究课题获省、部级科技进步一等奖三项、二等奖一项、三等奖二项。发表了专业论文30多篇。

专访实录

记者：我们今天采访的是著名的文物保护专家、湖北博物馆研究员陈中行老师。陈老师，非常感谢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采访。
陈中行：我非常愿意接受采访。
记者：我们很想知道您是如何走入文物保护这个工作领域的？
陈中行：我1963年从北京师范大学化学系毕业，当时毕业分配在中国文物保护研究所工作，就是现在的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分配过去后，由北京师范大学化学系的董维宪、陈维杰教授带我。那时文物保护研究所和北师大化学系合作敦煌壁画保护项目，当时敦煌壁画有些色彩开始变化，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有一个实验室，从研究敦煌壁画颜料开始，先把原来的颜料成分搞清楚，再开始研究变色原理。从1963年到1965年，我一直在进行敦煌壁画颜料分析。1969年我到了五七干校，1971年国家文物局把我和另外几位科研人员调出，到龙门石窟做奉先寺大佛的加固。1972年国家文物局局长王冶秋找到我，让我开始做出土饱水木漆器保护的研究。
　　上世纪60年代时我们国内已经出土了一部分漆器，像河南省信阳楚墓、湖北省望山墓、沙冢墓。漆器刚出土的时候是泡在水里面的，如果让它自然干燥就要发生强烈的收缩、变形、开裂，那么整个漆器就毁掉了。当时毫无办法。但是那时我们要到日本展览又需要一些漆器，所以国家文物局领导就交给我们这个任务。1971年，河南省博物馆陈进良先生、中国文物保护研究所蔡润先生和我三个人就在文保所开始了漆器保护的研究。陈进良先生从河南带了一些漆器残片到北京，我们就从这里开始研究，采用醇醚法，获得了初步的效果。到1972年3月份，我就到湖北博物馆从事漆器保护研究，开始在那里建实验室。到1972年5月份，我正式调入湖北省博物馆，从此以后一直在那里做漆器保护工作。我走进漆器保护领域的基本过程就是这样。
记者：湖北是楚文化的发源地，近些年在湖北境内陆续出土了许多战国时期的竹简，但是因为湖北地下水位很高，这些竹简几千年来都是泡在水里的，请您讲讲它出土时候的情况。竹简是如何做脱水处理的？
陈中行：竹简是竹子做的，然后在上面用墨写字。在南方出土的竹简实际上都是泡在水里的。竹简出土的时候，有的保存得还可以，还有一定的强度的，有的强度就很差，手一拿就很容易断。这是竹简保护存在的一个重要问题——必须进行脱水处理，否则它长时间处在水里很容易坏。
　　最初湖北省博物馆实验室后德俊开始用醇-醚法对竹简进行脱水处理，成功了一部分。醇-醚法基本上解决了竹简脱水的一大部分问题，但是对于保存情况很差的竹简，醇-醚法就存在一些问题——发生开裂、收缩现象比较严重。所以醇-醚法对于保存情况比较好的竹简可以成功脱水，差的难度就很大。
　　到了1995年，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邀请我去处理他们在香港市场上收购的竹简，一共160多根。这些竹简保存质量很差，就像面条一样手都不能碰，而且有些竹简出现了开裂现象。刚开始我使用醇-醚法处理一些白简，所谓白简就是无字的竹简，处理的效果不好。之后我花了3个月的时间采用新方法进行处理，就是醇醚加上硅酸盐。我和香港中文大学的文物实验室主任宁雄斌一起研究了这个方法，这个方法是很有效的。之后我把160多根竹简全部采用这种方法处理完毕，脱水处理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从2003年到2004年，我采用醇－醚－硅酸盐法处理的饱水包山二号墓出土的269枚竹简，也获得了良好的效果。
记者：那么现在所有的竹简都可以进行脱水保存了吗？
陈中行：是的。后来，荆州博物馆方北松对湖南出土的一大批竹简采用十六醇、十八醇这种新的脱水处理方法进行竹简保护，成功的处理了一大批出土竹简。竹简脱水处理用醇-醚法，醇醚-硅酸盐法以及十六醇、十八醇法基本上解决了它的保存问题。
记者：我们知道还有一种出土文物——木漆器，它代表了我国工艺美术较高的水平，您能给我们讲一下漆器出土的一些情况吗？
陈中行：以木构件为主的文物有两大类，一类是木质文物，它没有进行表面涂饰的修饰；另一类就是漆器，表面进行了国漆装饰。可以说它属于木文化的范畴。当然，漆器也属于漆器文化的范畴。古代我们有青铜文化、陶器文化、陶瓷文化、有玉器文化、丝绸文化等等，我国几千年的历史，作为出土的文物它也有很多文化的范畴。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至今都有漆器木质文物出土，主要集中在湖北省。湖北出土的木质漆器文物在全国来说数量和品种都是比较多的。还有湖南省，湖南最著名的是1972年马王堆出土的木质漆器。其它如河南省、四川省、山东省，山东临沂上世纪70年代也有木质漆器的出土；最后就是浙江、江苏、安徽、广东、四川等省份都有出土的木质漆器。
　　我所讲的漆器的保护问题，主要是木胎漆器的保护。大量的出土漆器，在保存方面是这样的情况：南方地下水位较高，出土的木质漆器都是泡在水里的，称之为“水保”。这类器物跟木质文物一样，在墓葬中也是吸饱了水的，经检测木胎中的含水率可达200%~800%，所以出土时都要保存在水中。如不经过任何科学方法的处理任其自然干燥，就会出现开裂、翘曲、收缩、起皮、漆色脱落等问题，那么这一件漆器文物就毁掉了。全国漆器文物的出土基本上都是保存在水里的，然后再采用科学的方法加以处理保护，使其尽可能保持原样并长期保存。
记者：木质漆器的脱水处理是怎样一个过程？
陈中行：我是1972年开始研究木质漆器的脱水处理的。漆器脱水保护的问题是世界难题，我开始做这方面研究的时候查阅了大量的资料，没有发现哪个国家已经解决了这方面的问题。世界其他国家从中国弄到了一些出土漆器，但是都没有办法解决它的脱水保护问题。漆器脱水保护项目是我们国家文化部、国家文物局重点研究项目，难度很大。当时，国际上对木材的保护采用的是聚乙二醇的保护方法，这个方法存在一些缺点，如颜色较深、容易开裂。但是这个方法用在漆器保护上是行不通的，当时在这方面还没有任何成功的先例，因此必须要研究新的方法。
　　从1962年开始，国内有人开始研究脱水方法，但是也没有进展。我通过查阅资料，归纳当时漆器脱水保护的方法有三类，一类是自然干燥；第二类是溶剂法，如醇、醚；第三类是高分子材料渗透法，比如聚乙二醇等高分子材料。自然干燥法是在特定的工艺条件下进行的，使漆器水份散失速度减慢，但是这种方法在后期保存中仍会出现开裂、收缩、脱漆等问题，成功率极低。醇-醚法脱水处理漆器是可以成功的，但是成功率也很低。以上这些方法没有普遍意义，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记者：针对漆器脱水您进行了大量研究，通过资料我们了解到您研发了乙二醛复合液技术，还有单体渗透聚合法，您能给我们介绍研究过程吗？
陈中行：我刚才介绍了国内其他人的几种研究方法，我自己也进行了一些研究，效果都不理想，成功率都很低，还是会出现各种开裂、收缩、脱色等问题。从1973年开始，我就寻找另外的路线了。我根据在大学里学的一些基本理论，开始对脱水方法考虑新的路线——即单体渗透聚合法。
　　漆器脱水处理不成功主要在于木胎脱水处理不成功。我所讲的是木胎这一类漆器，它的脱水原理跟木材的脱水原理基本差不多，但是又有区别。根据木材收缩的基本原因，通过翻阅资料和我自己的研究，总结出木胎收缩的主要原因有两个。我们知道，木材的主要成份是纤维素，纤维素又是由一个一个的细胞构成的。为什么新的木材砍伐下来之后会保持原样？是因为木材细胞的每个细胞腔中含有水分，使得细胞内外存在渗透压，木材能够保持原样。一经脱水处理，渗透压就会发生变化。脱水过程中，水分从木胎中心部位迁移到表面，中心到表面的含水率由高到低呈梯度分布，如果控制不好木胎最终就会出现问题。
　　我们知道自然界中一切过程是不可逆的，比如水永远是从高处往低处流，不采用任何的人为方式水不可能从低处流向高处。木材吸水是一个自发现象，我的脱水方法就是要使木材的脱水成为一个可逆过程，那么它的变化就会减小，这是基本理论。所以，我思考采用单体渗透聚合法。单体就是单分子的化学物质，有机化学中单体是很多很多的，聚合就是把这些单分子聚合成高分子物质。凡是能跟水互溶的有机单分子化学试剂我都进行了筛选。进行这项研究我花了将近5年的时间，做了很多实验，而且木材的脱水实验周期很长，晚上都不能停。所以，研究漆器保护首先要有基本理论的指导，即化学的基本理论；其次就要大量的做实验，因为文物保护本身是门实验科学；还有就是要寻找材料，属于材料科学。我做文物保护的研究，就是做了这些工作。一定要做实验，不能靠想象，或者在电脑上搞“实验”，这是不行的。
　　我从1973年开始，花了5年时间找这些单体，最后找到了乙二醛复合液。让其渗透到漆器木胎中，把木胎中的水替代出来，因为它与水是互溶的。当漆器木胎中吸饱了乙二醛复合液之后，在一定的条件下让它进行聚合反应。这个复合液有四种材料加在一起，乙二醛是主体，还有另外三种材料，配合一定的工艺条件，才能使乙二醛聚合。材料筛选到了之后，我又花了近5年时间研究乙二醛聚合的条件，最后找到了乙二醛复合液的配方。然后找到聚合反应的条件，一边让木胎中的水分往外迁移，同时木胎中的乙二醛进行聚合反应。在这个研究过程中也有偶然现象，设计的实验过程在反应过程中并没有按照设计的进行，有时候会出现一些意外。在研究过程中，有一次我把仪器调整好、条件设制好，我就去开会了。后来回来一看仪器失灵了，反应却固化了，漆器被加固住了。虽然存在一些问题，但是这个偶然现象给了我一些启发，给我后续实验的成功提供了一些灵感或者思路。
　　在漆器脱水研究的10年中，我也曾有过很大的压力，觉得这是一个很有难度的课题，很有挑战性，也曾丧失过信心。我要感谢我的老领导——当年中国文物保护研究所所长蔡学昌先生，他对我的工作十分支持，而且对我的帮助很大。当他知道我的实验过程困难重重时，他对我说：“你要静下心来找出一种方法来对抗这种自然破坏的规律。”这对我的启发很大。
　　1983年的时候乙二醛复合液技术基本上试验成功了。1983到1987年这一段时间扩大试验，成功率基本上接近100%。漆器脱水保护的周期很长，一个出土耳杯就需要两年时间，一口彩绘棺材需要大约7年的时间才能完成脱水保护。
记者：在乙二醛复合液技术开发成功之后，您又进行了哪些漆器的脱水处理？
陈中行：乙二醛复合液方法研究成功以后，1987年，国家文化部和国家文物局在武汉召开了乙二醛复合液脱水加固漆木器方法的鉴定会。到会的有全国漆器及木质文物保护方面的许多专家。我带去了40多件采用乙二醛复合液脱水保护的漆器精品，经过专家们的鉴定，结论为：该方法为国内外首创，是创新型的一项成果，并且操作方法和设备比较简单，脱水处理的费用不是很高。1988年乙二醛复合液技术获得国家文化部科技进步一等奖，1989年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从此以后，这个方法基本上就定型了，可以进行批量生产。可以这么说，乙二醛复合液脱水保护漆器的方法是迄今为止在木质漆器文物脱水保护方面最为先进的方法，也是我们国家文物保护领域原创性成果。
　　2002年，湖北枣阳九连墩发掘出的两个楚墓中发现了一批漆器，当时湖北省博物馆新馆正在建设中，建成后要进行一次大型的展览，出土的这批漆器要参加展览。这些漆器有些出现了破损，需要后期进行修复，乙二醛复合液处理法的周期比较长，考虑到时间问题，我们研究了一种新的方法。
　　当时我们正在做一个遗址木构件原地保护的课题，主要由中科院岩土力学研究所程昌炳先生和我负责。当时PEG保护出土木构件文物的方法在国内外应用已经比较成熟了，但是在遗址木构件原地保护方面，单一的PEG保护方法存在一定问题。我们研究了一种新的配方——PEG加上另外两种材料形成一种新的保护方法，并花了近1年多时间对这种方法进行改造。主要是工艺上进行调整，经过试验这种方法成功了。于是我就把这种方法用在九连墩出土的残破漆器上。
　　从2004年到2006年，我采用新的配方和工艺技术处理了大约100多件湖北枣阳九连墩出土的残破漆器。2007年湖北省博物馆新馆落成举办了一个九连墩展览。这也是在残破漆器脱水保护及修复方面的一项新的方法。
记者：我们国家目前在漆器保护方面是一个什么样的现状？
陈中行：现在国内出土的很多漆器都送到我们湖北省博物馆来进行保护，我基本上都采用乙二醛复合液进行脱水保护。当然现在出土漆器的保护上也存在一些问题，包括乙二醛方法和其他方法，到目前为止都无法避免。漆器上有彩绘，彩绘中的黄色、蓝色、白色、土黄色、绿色等的颜料属于粉彩，在墓葬埋藏的期间会消失一部分，考古出来后对漆物清洗时又会损失一部分，在脱水过程中也会损失一部分，这些粉彩容易掉色的问题我们目前还没有办法解决。
　　2001年开始，我承担了一个国家“十五”攻关课题——含有木构件的大型遗址保护，主要是长江以南的遗址保护。我是这个课题的负责人，当时中国文物研究所、湖北省博物馆、中国地质大学（武汉）、中科院武汉岩土力学研究所、中科院武汉病毒研究所、成都博物院、浙江省博物馆、武汉现代工业研究院等共同参与这个项目，2005年科技部、国家文物局已经组织专家对课题进行了验收。从2002年开始，我承担了浙江绍兴印山越王墓的保护研究，越王墓在一座山包上，是以木构件为主的墓，考古学家正在考证是越王勾践的墓，还是他父亲的墓。这个项目从可行性保护研究，到国家文物局批准，到几个单位共同参加工程设计，国家文物局批准后由南京博物院负责施工，2009年9月这个工程全部完工了，历时一年多。还有位于浙江杭州萧山区的跨湖桥独木舟遗址，据考证有8000年的历史，是我国最早的一条船，也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一条船。2003年开始，也是由我总负责这个遗址的原地保护工作，现在还在保护过程中。因为是原址保护，不能够浸泡，只能采用喷洒PEG配方的方法进行保护，目前看来保护效果还可以，估计还需5到10年时间才能把这条船的脱水保护工作完成。
记者：漆器保护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陈中行：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湖北、湖南、河南、四川、安徽、山东、浙江、广东一带，出土了大量漆器。最早的一件漆器是浙江河姆渡出土的木碗，有5000多年的历史，年代跨度很大，说明我国的漆器源远流长。木质文物也有大量的出土，这一类文物在我国考古文物中占有重要的比重，有重要的历史价值，是研究我国古代历史、古代工艺美术史、漆化学史重要的实物资料。
　　比如说我们湖北省出土的主要是楚国的楚墓和秦汉时期的文物，在研究楚国的历史、秦朝的、西汉的历史有重要的价值。木质漆器也是文物中的一大类，如青铜器、陶器、瓷器等，为当时的历史、文化、工艺技术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价值。出土的漆器种类非常多，比如生活用具、食具、酒具、工艺品，还有音乐文物等，它涉及到古代生活的各个领域。漆器上还有很多彩绘，反应当时的生活状态。因此，研究漆器对研究当时的历史是很有价值的。如果漆器保护问题不解决，就给历史研究带来很多困难；如果对漆器不进行保护，木胎就会腐烂，那么文物就会损失掉。对漆器进行保护，可以使国内外游客来欣赏这些东西，从而了解我们中国的古代文化。所以，保护漆器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
记者：您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漆器的保护与研究，期间也遇到了很多困难，是什么动力一直支撑您坚持下去的？
陈中行：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中国文物研究所工作，出差的机会很多，看到的各种类别的文物也很多，看到很多漆器泡在水里拿不出来，我就产生了研究漆器保护的想法。我的想法就是要对我们的历史负责任。文物保护就像医生一样，是给文物治病的。木文化也好、漆器文化也好，这种文化怎样传承下去？不能到我们这一代把它给毁了，尤其像漆器这类很娇嫩的文物，如果保存不好，没法给后代人交差，也对不起我们的祖先。所以，我觉得要有对历史、对后代的责任感，要把担子挑起来。作为文物保护工作者，再大的困难也得想办法去解决。
　　文物保护是一门应用科学，随着世界科技的发展，高新技术不断涌现，很多问题都会逐渐被解决的。
记者：再次感谢陈老师接受我们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