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嘉宾：江碧峰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木偶头雕刻艺术传承人
记　　者：陈瑶
采访时间：2010年4月
采访地点：福建省泉州市九一街

采访实录

记者：江老师，非常高兴您有时间接受我们采访。首先我们特别想知道您最开始学习木偶头雕刻是因为祖传还是自己特别喜欢？

江碧峰：做木偶头一开始主要是家里祖传下来，一代一代在做。我小时候经常在旁边看，到了6岁时父亲问我喜欢不喜欢木偶头雕刻艺术。我说可以，我来学习这门祖传下来的技术。从14岁开始，我就到泉州工艺美术公司的木偶头小组跟我父亲一起学习木偶头雕刻了。

记者：学习木偶头雕刻要经历哪些阶段？从什么地方开始学起？学习过程中有没什么困难？

江碧峰：父亲从如何雕刻木偶头的嘴巴、鼻子和眼睛开始教我，我就这样一步一步的学——嘴巴刻好了再刻鼻子，鼻子刻好了再刻眼睛，有刻得不对的地方，父亲就教我应该怎样刻好。我学习一段时间后，当眼睛、嘴巴、鼻子这几个雕刻技术掌握的差不多了，父亲才开始教我整体的雕刻。 

记者：您父亲在教您的过程中严厉吗？

江碧峰：很严厉。我父亲对木偶头雕刻非常严肃，刻不好就重新再来，如果刻坏就扔掉重新再刻。

记者：您那时候每天大概练习多长时间？

江碧峰：在工厂一般就每天工作8小时，业余时间就是吃完饭以后，父亲会在工厂宿舍里开着电灯再对刻好的木偶头进行修改，我也会在旁边看着。

记者：在雕刻的过程中是否会经常伤到自己？木偶头雕刻的学习过程有哪些比较重要或困难的地方？

江碧峰：学木偶头雕刻要用到刀子，如果不小心就会划伤自己，这是经常的事。学习木偶头雕刻重要的就是造型，每个造型都非常精细，都有各自的难度。一般是从刻花脸这种比较简单的学起，然后再学刻小生小旦这种难度高的。学刻木偶头，小生小旦看起来挺简单的，其实是最难的，而怪头、花脸这种反而比较容易雕刻。

记者：木偶造型方面是要学习一些传统的造型，还是自己想出来的？

江碧峰：开始学习的时候就是临摹祖父传下来的那些造型，学好了就可以刻传统的形象，还可以自己发挥进行一些创新。

记者：您爷爷是非常知名的人物了，您和他接触很少，您父亲会经常和您提到爷爷吗？

江碧峰：我爷爷过世的时候我才三、四岁，父亲有时候会讲些关于爷爷的事情。在那个时代，爷爷和父亲整天刻木偶头，有很多客人或剧团过来订货。当时他们住在花园头村那边，那个时期非常乱，土匪也非常多，乡村里有些土匪的帮手会查探各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然后土匪就会来抢。有时候客人来取货，爷爷和父亲刚收到钱土匪就会来抢。所以父亲和爷爷经常要注意有没土匪出没，他们两人经常跑到城里或其他什么地方，身上还带着刀子和木头，跑到哪儿就刻到哪儿。

记者：您爷爷也是从学徒做起的，您爷爷的父亲是第一代做木偶头雕刻的，他的手艺是从别的地方学来的？

江碧峰：我太爷爷以前是做佛像的，也兼木偶头雕刻，他传下来的就几十种形象，形象不多。后来到了我爷爷的时候，他就再创作了，达到了两百多种。

记者：您爷爷那个时代，对木偶头有需求的都是哪些群体？

江碧峰：当时都是剧团需要，都是戏班来定货，有80%是海外需要，比如台湾。抗战时期是最困难的时候，海上都封锁了，台湾或东南亚那边戏班要订货都过不来，所以那时候很少有业务，都是靠本地的一些戏班来买，本地的戏班也不多。台湾的木偶戏班最多，现在也是这样。

记者：那时候没人来买，生活就很困难吧？

江碧峰：是啊，生活很困难。

记者：您父亲做木偶头雕刻很认真，最后眼睛也因此视力下降了。

江碧峰：我父亲在工厂的时候晚上休息都不停的雕刻，也不出去走走，都是待在宿舍里面，开着电灯，手上拿着木头不断的刻。我在旁边也经常看。我知道他那时候要电灯很亮才看得清楚，我说你这样可能眼睛会弄坏，他说不会不会，后来一个眼睛视力还是不好了。

记者：最开始是有五十多种木偶头，然后到您父亲及到您这代，种类就不断增多了。

江碧峰：我太爷爷传下来的只有五十来种，到我爷爷就发展起来，进行了不断的创作。

记者：木偶头不断创新的是哪个部分，是新的形象吗？您现在还不断的进行创作中？

江碧峰：创新一部分是来源于戏班，剧团需要什么就会和我们联系，说明他需要演一部戏，需要新的角色，我们就要创作。这样木偶头的种类就慢慢的增加。还有就是我们经常观察生活和观看图片及资料等，会创作一些新的造型。我每天也会思考有什么创新的形象，想想有什么新的思路，。我现在也做了新的十几种形象。

记者：除了形象上的创新，还有别的比如雕刻工艺等其他方面的创新吗？

江碧峰：雕刻工艺一般没有什么改变，因为以前那种传统的制作方式很好，需要保留下来。现在很多原材料都是化学品，用这些比较不好，保存的时间也不长。以前木偶头用的颜料都是矿物质的，它保存百年以上都不会褪色，所以这种优秀的配方舍不得放弃。现在很多都是用油漆，不好看。我还是保留了原来的方法，客人向我订货也希望是用原来那种传统的方式。粉彩后经过打蜡，这样保存的比较久且不会变色。

记者：那您现在做的木偶头上的粉彩是用漆还是矿物质呢？

江碧峰：还是矿物质。

记者：这种矿物质还可以买到吗？

江碧峰：现在还可以买到，但比较困难。有的原料我买了很多，我怕以后买不到，现在有的原料就已经买不到了。包括画笔，现在已经没有以前的那种了。大概二十年前，我们这还有人在做那种笔，很细很细的，我一下就买了一百多根。当时就是怕以后没有了，现在就已经没了。

记者：您那时候就已经在担心这个事了？

江碧峰：我当时就担心以后这种做笔的人会越来越少。

记者：您最初在工厂里跟父亲学木偶头雕刻，后来您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是这样吗？

江碧峰：我在工厂有几个阶段。一个是当学徒的时候，差不多有一两年时间，就开始文革了。文革暂停了一段时间，到1972年恢复了，我又去学习木偶头雕刻，学到1981年。那时候是在工艺公司的木偶头小组，后来公司让我们独立成立一个木偶头雕刻厂，所以1981年就成立了木偶头雕刻厂。木偶头雕刻厂是集体单位，自负盈亏，要有收入才有工资。没有销售就没有盈利，所以后来一部分人留下做木偶头，另外一部分人做一些其他的工艺品，就是应用木偶头的造型或形象发展一些脸谱及面具之类的等等。到了1993年，我那时候在木偶头雕刻厂既要管理厂里的业务又要创作新的作品，时间也很紧张，我就选择专职做木偶头雕刻。我觉得不能把这个传统的技艺丢失了，所以就回来跟我父亲继续做木偶头。

记者：那时候从工厂回来自己做，是不是也下了一番决心？

江碧峰：那时候我也想了很久。因为这个传统不能把它丢了，一定要把它保留继承下来，还要传承下去。我父亲非常喜欢，很支持我，说干脆回来。 

记者：您做的这些木偶头主要是布袋戏的掌中木偶吗？

江碧峰：我们主要是以布袋戏的掌中木偶为主，提线木偶做的比较少。提线木偶就只有戏班有需要来订货了，我们才有做。掌中木偶比较多人收藏，提线木偶比较没有人收藏。因为掌中的比较小，排起来也比较好看，提线木偶下面是尖尖的，也比较不好排，收藏家也喜欢收藏掌中的。

记者：木偶头雕刻除了泉州这个地方，其它地方也有吗？

江碧峰：木偶头雕刻不止是泉州，其它的像漳州也有。

记者：他们也是布袋戏？

江碧峰：是的，他们也是布袋戏，包括他们剧团表演的也是布袋戏。

记者：因为地方差异，木偶头有什么区别吗？

江碧峰：他们的木偶头是花脸的占多数，雕刻技术跟我们也不大一样，他们比较粗，没有像我们这么精细。我也去漳州和徐竹初交流过。以前省电影制片厂要拍布袋戏表演，制作主要拍我这边的，表演拍漳州的，后来和他们一起去漳州那边，所以和徐竹初见面过。他也带我到他的工作室参观，把作品给我看。

记者：那您是先想出一个形象，然后再雕刻吗？

江碧峰：对，就是这样。如果是创新就要构思好，如果是客人订货就会告诉我们什么名字的木偶头，说明是小生、小旦或武生等。然后我根据不同的要求劈出大概造型，再用刀子刻。自己创新的造型我要参考一些资料，比如图片，然后再进行构思。如果需要画的，也要画下来。

　　像这个钟馗是我创新的。以前没有这样的，是用红大花来代替的。当我要造一个特定的人物，我就要思考。造型先想出来然后再画。因为钟馗他有一只蝙蝠，但是要怎么画到面部，要让人看出那好像是蝙蝠，又不能太像。就是要似真非真，要艺术化，变形夸张。就这样我创作了两三个时期才创作出来，刚开始我参考京剧脸谱中钟馗的画法，但那个太简单，不像蝙蝠。客人来看说不像，我自己也觉得不像。后来看了蝙蝠侠的电影，我就把那个蝙蝠侠的形象画到钟馗脸上，是挺像但不太好看。再后来一直思考，参考了很多资料，才画出这个蝙蝠的形象。

记者：做一个木偶头大概有几个步骤？

江碧峰：做一个木偶头有好几个步骤，第一个是粗胚，把木头劈成木偶头差不多形状的，然后再进行雕刻，这是第一道。雕刻过程要根据不同的造型。雕刻完以后，如果眼睛或嘴巴需要活动，就要做成活动的，如果不需要就先盖黄土即打底，要盖十几次。打底完成后要重新再雕刻，即磨光后再用刀子雕，因为盖土后原来的轮廓模糊了，还要再雕刻、整理、磨光。我们磨光用的不是砂纸，而是鱼皮。这种鱼的鱼皮不能食用，很尖、很多刺。磨光整理好了以后就根据不同的造型进行粉彩。粉彩完了就要打蜡，如果有五指的就要装五指，如果是小旦就要梳头。梳头也是难度较高的一道工序。

记者：做一个木偶头要买很多原料，比如木头、鱼皮、颜料、头发等？

江碧峰：原料主要是头发、矿物质粉料和打底的黄土。黄土要用同安的，且只有同安的一个地方的土才能用。

记者：您要各个地方去买这些东西？

江碧峰：对，我就是到同安买黄土。鱼皮是拜托海边的渔民，我跟他们很熟悉，让他们捞到那种鱼不要扔掉鱼皮，收起来卖给我。他们都说不要钱要送给我。 

记者：这样的话做一个木偶头需要很长时间。

江碧峰：最简单的，像这个小生从开始到完成起码要三天半时间。长的需要一个多月，比如那个六头全部都活动的。

记者：做一个木偶头，每一道工序都很重要？

江碧峰：每一道工序都很重要。如果一道没做好，那整个木偶头就会破坏，就不完整，就不能体现那种精细、那种生动，每个形象的性格就不能展现。坏掉就要重新再来，比如画的不好就要洗掉重新再画。

记者：您最喜欢的是哪件作品？

江碧峰：有好几个作品我都很喜欢，像媒婆这是我爷爷的代表作，我很喜欢。我自己创作的像钟馗、六头，我也都很喜欢，它们都很有特色。

记者：六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造型？

江碧峰：我爷爷的时候是做了三头的，三头六臂。到我父亲就有四头的，四头八臂。我就把它做成六头的。是封神演义里面的一个人物。

记者：创作媒婆这个形象也用了挺长时间，最后您决定在鬓角处加个痣才比较形象，是这样吧？

江碧峰：媒婆是专门给别人介绍婚事的。我爷爷在创作时全面了解媒婆的整个形象，考虑媒婆这个人物的性格及表现，就给她贴了两块头疼膏。因为媒婆经常要动脑筋，要把婚事做，晚上经常睡不好。睡不好就会头痛，所以贴了两块头疼膏，这样就很生动的把媒婆的形象刻画出来。还有媒婆一般都能说会道，所以把她嘴巴塑造成薄薄的，再设计成能够活动的，就更生动了。

记者：要创作新的形象是要观察挺多东西的。

江碧峰：对，特别是来自生活中的人物，形象难度就比较大。一般神话小说里面的人物还比较简单。做木偶头雕刻最难的就是小生、小旦这种人物，千万别觉得他看起来没什么，看作品刻得好不好，一看他刻的小生、小旦就知道。如果是神怪、花脸这类作品，那就比较容易点。客人一般要收藏小生、小旦都是来我这边。因为这个难度是最大的，一点没刻好马上就可以看出来，如果是花脸有点瑕疵，一般不容易看出来。

延伸阅读：江加走出生于一个亦农亦艺的木偶头雕刻世家，家境清贫。江加走本名长清，泉州北郊花园头村人，其父江金榜既是农民又是雕刻神象、布袋戏木偶头的艺人，有时还兼事家具漆画。江加走与哥哥幼时读过几年私塾，后因家贫辍学在家，边种田边向父亲学习雕刻、粉彩木偶头像手艺。江加走11岁开始学艺，15岁就学会很多雕刻手艺，17岁因父亲眼力衰退不能工作，他就开始继承父业。18岁父亲病逝，他与哥哥共同挑起生活的担子。江加走学做木偶头坯的雕刻，哥哥做木偶头粉彩。其兄去世后，江加走把木偶头像的粉彩工作也担当起来，全面继承了父业。江加走继承了泉州民间木雕神像和木偶头雕刻造型和彩绘的艺术传统，潜心创作、创新，在师承他父亲和泉州老艺人的传统技术的基础上，汲取和借鉴其他戏剧和民间艺术的精华，加以提练，因而不断塑造出各种富有独特性格和色彩的木偶头像，当时的泉州行商把江加走的木偶头像带到台湾，受到了台湾木偶戏艺人的欢迎。

　　抗战期间，侨汇中断，素在侨乡流行的木偶戏无人雇演，木偶头像没有销路，江加走的业务受到很大影响。直至解放后，江加走产生了新的希望，时已年近八十，仍不忘精心雕刻，并将他的卓越技艺传授给他的儿子江朝铉。他从艺70多年，创作了大量木偶头精品，提供闽南泉、漳、厦各地木偶戏的演出，还到世界各地演出。五十年代，随着泉州木偶戏剧团到上海、苏州各地及赴京演出，以后又到罗马尼亚参加国际木偶节，江加走的木偶头像成就遂名闻国内外，被国际友人誉为“木偶之父”。

　　1954年，江加走辞世后，所遗下的木偶头雕刻艺术由其子江朝铉全部承继下来，江朝铉逝世后，其子江碧峰又承继父业，并继续传承给下一代，至今江加走木偶头雕刻已传至第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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