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嘉宾：王景贤　泉州市木偶剧团团长
特邀记者：赵广杰　北京林业大学教授
采访时间：2010年4月
采访地点：福建省泉州市木偶剧团

采访实录

记者：泉州市木偶剧团成立多久了？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成立的？

王景贤：剧团是1952年成立的，今年是第58周年。在明清时代，泉州的傀儡戏班社林立，但经过抗战、国共内战和解放战争后，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多木偶班社纷纷解体，泉州市留下的班社不多了，但还是有两三个名班。当时将这些著名班社的有名艺术家集中起来，就建立了泉州市木偶剧团。 

记者：提线木偶是不是秉承了宋朝的“悬丝傀儡”这一艺术派系？

王景贤：是的。为何泉州木偶剧团会成为中国提线木偶戏的代表？因为大部分泉州人的祖籍地都在河洛地区，因为五胡乱华，所以晋人南迁——即晋、唐、宋几代人大规模南迁来到了泉州，而且南迁过来的都是一些名门望族。当时战争不断，战争对文化的破坏相当严重：重建又摧毁，摧毁又重建。我们所讲的中原文化主要是指唐中叶以前的中原文化，因战乱被胡文化所取代，文化不断的变异。正是由于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和生态等各因素遭到严重破坏，那些源于河洛地区的文化艺术无法在北方落地生根，因而随着几代人的南迁，中原文化来到了泉州。泉州地区安定的政治社会环境及相对发达的经济，让河洛地区的文化得以保留下来。

　　泉州的经济从唐朝五代时期就很发达，宋元时期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城市，当时的泉州城是个充分国际化的城市，保留下了世界各种宗教遗迹，各种外来民族的良好生存状态都在这里得到体现。这些都说明泉州有一段长治久安的历史，给文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生存土壤。文化是一个不断累积的过程，随着一层一层的叠加越来越深厚，逐渐朝着精、美的方向向上提升，这是个完整的发展过程。 

　　泉州的提线木偶与“悬丝傀儡”戏的源头是一样的——源于秦汉，生于唐宋，到明清时代广泛流播。据现在的资料记载，泉州提线木偶至少在唐朝和五代时期已开始大范围流行，受到百姓的喜爱。同时，泉州是个宗教、民俗活动非常活跃的地区，正如朱熹的名句“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所言，泉州有各种国家不同的宗教，这种发达的宗教民俗文化和繁荣的经济社会条件为泉州木偶戏提供了很好的生存环境，泉州木偶戏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发展。明清时期，泉州独有的专门木偶戏学校即戏班，培养了一批批的木偶戏表演艺人，专门制作木偶头和木偶服装的民间作坊也应运而生，这都体现了提线木偶戏在泉州得到了很好的发展。自明清时代起，因为禁海、防倭寇海盗，泉州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港口开始不断走下坡路。清末民国，则是提线木偶发展历史上最为黑暗的时期，并逐渐走向衰败。解放初期，即1952年初，政府成立了泉州市木偶剧团，泉州木偶获得了新生，很多曾经甚至沦为乞丐的艺人，感到有种翻身做主人的自豪和激情，全身心的投入到艺术创作中。 

　　总体上说，在这58年的发展时间里，泉州木偶剧团做了两件事：一是继承传统，另一个是创新。事实上，创新占更大部分。第一，在新社会就要表现新生活和新时代，不再是原来舞台出现的大量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神仙鬼怪，而是要去表现现代人。第二，原来的古代木偶造型就要变成现代人木偶造型，木偶的服装、造型、内部结构及其表演动作都要模仿现代人。此外，表现题材的变化使木偶造型艺术、演出形式如舞台布景、道具、灯光、音响等舞台技术都发生了变化，木偶表演走向了综合化；第三，剧目改变。泉州提线木偶戏的传统剧目几乎囊括了整个中国的古代史，留下了丰富的传统剧目，但表现现代生活就必须有现代的戏剧文学和音乐，如果完全用传统的傀儡调就会有一定的局限性；第四，剧目坚持以传统傀儡调的音乐、曲调、唱腔为本，结合现代音乐。不是用新的完全取代旧的，而是立足剧种本体，吸收一些新的元素。这四方面的创新是剧团不断发展的根源，也积累了大量的优秀剧目，在国内外取得了非常好的反响。

记者：哪些是继承传统的剧目？

王景贤：中国的戏剧包括木偶戏每个时代都有它的创新，不变是相对的，从整个发展历程来看，每时每刻木偶戏都在变。现在所说的传统戏，是因为把时间切割来分为现代、近代和古代，以这个角度来说，很多传统剧目现在还在表演。比如下半年剧团计划抢救一部最长的戏，表演七天七夜55个小时的《目连救母》。因为它保留了泉州木偶戏古代的演出形式、演出规制、表演技巧、戏剧文学、方言、唱腔等最主要的部分，在这五十几个小时里收罗了传统的精华，把这部剧抢救成功就基本完成了抢救传统剧目的任务。现在已经完成了抢救任务的前三个阶段：第一，剧本已经校注并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第二，音乐唱腔也已经校注出版；第三，我们已经和日本东京国立文化产业研究所专门成立了泉州目连傀儡研究会，进行了四年的调查研究，联合调查研究的论文集也出版了，这些文字记载的方面都已经完成。主要部分——抢救排练，也已经在老师傅过世之前抢救下来并排练过了。我现在要把这部剧精细化，更准确、更完整、更精致地记录下它的表演、唱腔、演出形态等内容。这样后人就可以看到完完整整的《目连救母》，从平面的文字记载、影响的记录到舞台的活化表演。 

记者：《目连救母》这部剧有没有指定的传承人？这些传承人是否能够代表提线木偶戏的全部？

王景贤：对于剧种或剧团而言，它是集体传承的，不是几个传承人能够做完的。传承人是代表性的传承人。我们剧团现在有10个代表性传承人——4个国家级的传承人（2个演员、1个音乐、1个木偶造型雕刻），还有6个省市级的代表性传承人。这些传承人只是代表其中的一部分，因为木偶戏有四个行当，再细分就更多了，每个人物每个行当都要有个传承人，至少需要十几个演员才能将全部传承。

记者：将来是否会每个行当都申报代表性传承人？

王景贤：将来会不断的申报，但提线木偶戏并不是靠代表性传承人来传承的，而是靠整个集体的传承。因此，现在我们做的比较重要的事，其一是申报代表性传承人，另一个是培养接班人。昨天一整天我们就对泉州艺校中专班的毕业生进行了考核，考查每个学生对线规、唱腔和演出剧目等的掌握情况。今天还要对7位大专班的毕业生进行考核，他们已经学习了四年，明年要给他们排大戏，明确他们的水平、优缺点和适合的角色。明天晚上，上海戏剧学院的副院长和老师会过来，和我们一起讨论2011年在上海戏剧学院办泉州提线木偶本科班的事宜。这个班的主要方向与泉州艺校不同，泉州艺校的中专班和大专班主要的目的是继承，继承传统及现有的较好的剧种。而上海戏剧学院的本科班主要是依托上海戏剧学院这个拥有较多教育资源的地方，培养有比较广阔的视野、对现代艺术有更多了解的有创造力的人才。我们始终坚持继承与创新，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确保剧团的发展，坚持两条腿走路。 

记者：泉州提线木偶戏是比较地方性的戏剧，将来是否会在全国推广？

王景贤：泉州提线木偶戏原来就是从北方传过来的，而后在泉州得到了一千年不间断的传承，已经发展为一个比较完整的、水平比较高的剧种，在全世界的提线木偶戏中，泉州提线木偶戏是一种拥有自己品格和风格，会令大家刮目相看的艺术。随着国门打开，国内外的交流越来越频繁、渠道越来越多，任何一种好的艺术不仅是属于泉州的，而是属于全中国的甚至是属于全世界的。在我当团长的18年里，我们很关注对外文化交流，基本上每年都有10个团队在国外演出，也走访了五十多个国家，提升了泉州提线木偶戏的国际影响力。我们的口号是“立足泉州，以泉州为基地，以全国为市场，以国际文化交流为重心”，向世界传播中国文化。

　　泉州木偶剧院正在征地，预计在2012建设完成，建成后它将会有两个部分。其一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泉州提线木偶戏传习所，还有一个是面对国际的培训中心——接收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对他们进行培训。更重要的是对我国的幼儿和小学教师进行艺术培训，让他们掌握这门艺术，从而让更多的孩子知道这门艺术。通过接触泉州提线木偶戏，动手动脑，培养他们的兴趣，提高他们的综合艺术水平。

记者：您刚才提到了“以全国为市场”，对于文化市场，您的看法如何？

王景贤：对于剧团而言，它的本质是事业，不管是否有钱，都必须坚持做下去，它关系着国家的文化安全及文化传承。因为泉州提线木偶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国务院的十六字方针“保护为主，抢救第一，传承发展，合理利用”的指导下，我们不断的探索。事业与企业的最大区别是事业要为历史负责，企业为经济利益负责任，有钱的时候可以办企业，没钱的时候企业可以不办可以倒闭，但是对于我们传承两千多年的泉州提线木偶艺术，怎么可以让它倒闭？我们有责任让它传承和发展好，没有权利让它消灭和损失。

记者：谈到发展，可以在别的地方建个同样的剧团？

王景贤：我们现在正在做，这也是我们一直在执行的方案。最近我还去了北京好多地方，比如798、恭王府等等，就是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窗口，让世界各地的友人及我国的青少年朋友来了解中国这样一门有趣的、精湛的艺术，了解民俗文化中一个精美的艺术品。商业化不是我的方向。不是任何东西都可以卖钱的，也不是任何东西都可以无限度的追求经济利益。对于剧团而言，事业是它的根本，它任何的市场经营活动及文化产业的开拓，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给事业的保护和发展注入新的活力和动力，而不是以效益和商品化取代事业的发展。不能本末倒置。

延伸阅读：泉州市木偶剧团，创建于1952年。建团以来，相继创作排演了大批剧节目，足迹几乎遍及中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海峡两岸、以及世界五大洲的近40个国家和地区。2002年创作演出《古艺新姿活傀儡》，荣获“第十届文华新剧目奖”及木偶表演、木偶制作两个单项奖。2003年创作演出大型古典讽刺喜剧《钦差大臣》荣获“金狮奖第二届全国木偶皮影比赛”剧目金奖、编剧奖、导演奖、造型设计奖及3个表演奖。2004年《钦差大臣》入选“第七届中国艺术节”，并荣获“第十一届文华新剧目奖”及“文华集体表演奖”、“文华剧作奖”、“文华导演奖”。此后，《钦差大臣》入选“2004-2005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精品提名剧目”、“2005-2006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精品提名剧目”。 2005年应邀在联合国总部举办“2005联合国中国春节文艺晚会”。2007年奉调赴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参加“联合国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艺术节”。2008年8月8日，泉州市木偶剧团在北京第29届奥运会开幕式文艺演出上，向全球40多亿电视观众展示了中国提线木偶戏的独特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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