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简介：“冯均记”是民国时期佛山民间木版年画的代表，冯均就是冯炳棠的父亲，冯锦强的祖父，人称“门神均”。尽管术版年画如今已经风光不再，但冯炳棠两父子仍然在坚持，守着一块块已经被墨水染成漆黑的雕版，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和追求。冯炳棠师傅年近古稀，自小继承父亲“门神均”的衣钵，到今日已有四五十年了。在冯均的年代，佛山做年画的人很多，现在的普君南路当时叫细巷，窄窄的街道上集中着许多年画作坊。木版年画的历史在“文革”中被打断，冯均一夜之间忍痛劈碎了两百多块雕版，自此之后，佛山木版年画式微。时至今日，从业者老的已然作古，年轻的纷纷改行，老冯师傅为了不让这门手艺失传，硬是逼着自己的儿子入行。1998年，两父子在普君南路又把冯家的百年老店开了起来。

专访地点：冯炳棠家中
专访时间：2010年3月28日
专访记者：苏金玲
专访摄影：李正钧
 

专访实录

第一部分：佛山木版年画的发展历史

记者：佛山木版年画源远流长，是极具地方特色的一种艺术表现形式，我们今天特地来到佛山，专程拜访佛山木版年画两代传承人，我们的两位冯师傅。

记者：冯师傅，请您给我们介绍一下佛山木版年画的发展历史。

冯锦强：佛山木版年画已经有七百多年的历史了，最鼎盛的时期在清末，那时佛山从事木版年画制作的人有四千多，有关木版年画的店铺有两百多家，制作地点也有几十个。明朝永乐年间、清朝康熙乾隆时期都很旺盛，清末民初则更加旺盛。但是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很多人都放弃了木版年画的制作，到现在整个广东省只剩我们一家在做了。

记者：现在佛山只有你们一家继续从事木版年画的制作，这份事业间断过吗？

冯锦强：间断过几十年，直到1998年才复业，不过复业之前我爸爸也一直在做，从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他在恢复逝去的刻板。

第二部分：佛山冯氏木版年画的家族历史

冯炳棠：那时候我爷爷做木版年画的时候，是我妈妈在帮忙。但是我爷爷抽鸦片，很懒做事，接到订单不能按时交货，导致那些行家欺负他，虽然行家们都是姓冯的，但是还是欺负他。我妈妈发现这些事情就写一封信寄给我爸爸，叫我爸爸从越南回来。因为我爷爷的亲弟弟去了越南开了三间酒楼，叫我爸爸过去帮忙，负责一间酒楼的财务。但是家里这边的木版年画事业出了问题，我妈妈只能叫我爸回来。我爸接到信就回来了，回来后拼命做未完成的木版年画，抓好质量，按期交货给别人。这个质量连东南亚那边的人都满意，后来对质量要求严格的货都交给我爸做。“给均记做吧，他们的质量是可以的。”后来货物卖到东南亚，经过关口验收时，看到有“均记”两个字的，都免检通行。所以外国人给了个绰号我爸，叫做“门神均”。

第三部分：冯炳棠老师傅学习木版年画的经历

冯炳棠：我十二岁就开始跟父亲学做木版年画，以前这里整条马路都是做木版年画的，他们不是做套印，而是套印做完之后，有些家庭做写花，有些做开相，有些做填丹，这里很兴旺的。在清末民初整条马路都是做木版年画，当时外国及当地的人都把这条街——细巷（现在叫普君南路）称为木版年画一条街。我以前负责做套印，也负责切纸。我有三兄弟，其他两兄弟都不会做木版年画。我小的时候喜欢买零食吃，问父亲要钱，父亲就说，你要钱啊，那去干活吧，干活你就有钱花了，不干活就没钱花。所以当时为了要一两毛钱就帮父亲干活。那时工人们看到我这么小就帮忙干活，挺有趣的，就说，你也帮我干活吧，我给钱你。这样过了两三年，我到了十五六岁，那时父亲切纸，自己也学着切纸。后来发展到，几十万门神的纸张需求，都是由我来做切纸。那时父亲拿一些板出来给师傅刻，父亲有意培养我，就带我出去刻板那个工厂看师傅怎样刻板，去了十多次，把刻板的工艺记在心里，回来后就拿一些木板来学习雕刻，慢慢就上手了。

　　父亲把做好的年画拿到另外一家写花，那时我也去看，看了之后回来就拿支笔学着写写。有一天，我收了货回来，卸货之后就拿起一张年画来写花，刚写第一张，父亲就问：“这些是你写的？”我说是啊，父亲说怎么写得这么漂亮啊，我第一次下笔父亲就说漂亮，比别人写的还好。得到父亲的称赞我很开心，慢慢地我做得越来越好。开相是一个很重要的工序，我十七八岁去看了开相的工序，回来就慢慢学。

　　木版年画的制作有很多工序，可以说，一张纸交到我手上，我可以根据图案把雕板刻好，再把年画印出来。所以我敢在报纸上说，整个木版年画制作工艺，广东地区没有其他人全部都会的，但我能够全部掌握。特别是填丹，填丹的丹水是很讲究的。以前有个填丹师傅是女的，她教男不教女，往往是半夜三更起来配制作丹水的颜料，连她女儿都不会，我却学到了一些，但也没能学到百分百，还有一些技巧学不到。

　　我在一九九八年开了这家木版年画作坊之后，就去找另外一个填丹师傅教我。那时候做木版年画是亏本的，我花了两三千块钱去学填丹。从我的木版年画作坊起步到2007年都是亏本的，有人就问我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亏本都要去做。那时候很多亲戚都来找我，说把你这个作坊租给我们吧，我们一个月给你2500块钱，比你苦苦支撑这个木版年画作坊好多了。

第四部分：佛山木版年画的艺术特色

记者：佛山木版年画的艺术特色有哪些呢？

冯锦强：佛山木版年画跟外省木版年画的区别在于色彩和人物的区分，就好像在广州看粤剧，在北京看京剧，粤剧和京剧各有各的表现方式。有的人看到一张木版年画，就可以知道是南方的，是广东的木版年画，因为它的表现手法有南派的风格，有岭南的特色。我们的填丹工艺是全国独有的，填丹就是在门神印好之后，再用笔蘸着丹色将图案的边界涂成丹红色。人们觉得木版年画就是门神，其实门神只是用量比较多的木版年画。木版年画使用四色套印的手法，它可以表现在各种图案上，而不仅仅是门神，比如一些山水画、动物画、神像画等等。

记者：你们是以制作门神为主，还是其它几种画都制作呢？

冯锦强：以前门神制作比较多，因为以前家家户户每年都要贴门神。但是现在贴门神的情况少了，门神的制作就越来越少，神像画的制作开始多了起来。我们现在想多制作一些其它内容的画，比如山水画、动物画等等。

记者：制作木版年画需要有绘画的基础吗？老师傅会画画吗？

冯锦强：需要一些绘画基础，我爸从小就接触这个行业，开相、描金等手艺都是慢慢练出来的。

冯炳棠：能掌握全套木版年画制作工艺是一件很不简单的事情，要很辛苦才能学到，起码要花费很多年时间。以前做木版年画的单位，都只是做一个工种。这个单位做套印，套印完了给另外一个单位做开相，开完相又给另外一个单位写花，给另外一个单位填丹。全部手艺都学会需要花很长时间，哪里还有时间去学画画呢。

第五部分：佛山木版年画的制作工艺

记者：简单给我们说说佛山木版年画的制作工艺吧。

冯锦强：首先在木板上雕刻图案，再将纸张切成合适的规格，最后进行套印。如果是普通的木版年画，套印后就可以了，如果要做成精品，还需要开相和描金，如果是门神还要进行填丹。

记者：雕刻的图案是沿用以前的吗？

冯锦强：除了沿用以前的图案外，也有新设计的图案。

记者：从祖辈流传下来的雕板现在还继续用吗？

冯锦强：还继续用，但是现在那部分雕板主要用来制作精品。

记者：刚才老师傅讲到一块雕板用上百年都没有问题是吧？

冯锦强：对，我们有一些老雕板在文化大革命时破裂了，现在把这些雕板拼起来还是可以用的。

记者：在“木版年画一条街”的年代，雕板是每家都有呢，还是公用的？

冯锦强：有一些雕板是公用的，有一些则是私有的。门神的雕板各家都有，印刷量小的雕板，一般只有少数几块，谁需要印刷就拿过去用，这些就是公用的。

记者：制作木版年画对纸张有什么要求呢？

冯锦强：以前使用普通的白纸，现在使用宣纸、毛边纸，需求高档的就使用绢，我们现在主要制作精品。我们这边跟北方地区不太一样，在北方，很多地方都还有贴门神的习惯，但是我们这边已经没有什么人贴门神了。

记者：从印制的质量、工艺上看，现在印制的年画和过去有什么区别呢？

冯锦强：以前很多年画都是由普通工人印制，现在主要由我爸爸来印制。以前人们对木版年画的评价是“难登大雅之堂”，但是我们现在以工艺品的标准来制作木版年画，制作的木版年画比以前更加优质了。

第六部分：佛山木版年画的传承和保护

记者：大家比较关注的是木版年画的传承和保护，现在佛山木版年画只剩下我们两位冯师傅在做了，要使佛山木版年画得到可持续性的发展，您觉得有哪些困难呢？

冯锦强：主要是场地、资金以及政策的制约。我觉得，没有发展就没有传承。传承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就是一代一代传下去，怎么样才能一代一代传下去呢，有市场才能一代一代传下去，没有市场的话也就没有人会来学习木版年画的制作了。国家虽然说重视木版年画的传承和保护，但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法还没有定下来，所以政策的支持很重要。比如我们这样的百年老店，应该得到政府的保护和开发。今年四月份在山东潍坊有一个木版年画的展览，说明那边的木版年画得到了更多的重视。我有信心去传承佛山木版年画，但是能否成功不完全取决于我。我有一套木版年画开发、走向市场的方案，但是如果我的方案得不到政策上的支持，就很难实现目标。发扬一门艺术，特别是本地的文化，单靠一个人的能力是不行的。

　　我有一个制作吉尼斯木版年画的方案，就是在广州亚运会期间，做一块四十多米长，一米半宽的木版年画。那是多么大的一个场面啊，我们可以和电视台合作，电视台也可以就拍摄制作过程来宣传自己。我们可以在广州大学城搞这个活动，吸引学生的关注，并把学生邀请过来，亲手雕刻，帮忙印刷。我们也可以将制作吉尼斯木版年画的现场打造为一个旅游点，免费向市民开放，并在现场设置多处木版年画套印地点，参观者可以亲手印制一张木版年画回去。我们还可以将广州亚运会的图案做成木版年画，让各位参观者印制一张广州亚运会的木版年画回去，甚至将广州亚运会的木版年画印制出来，送给参会国家。这些都是很大的活动现场，对佛山木版年画是很好的宣传。

记者：要使佛山木版年画得到发展与走向市场，您觉得可以在题材和内容方面做哪些改进呢？

冯锦强：我现在投入一些资金，与一些对木版年画感兴趣的朋友创建了一个工作室，希望他们能设计一些动漫的图案。

　　我们在中学和小学都开班授课。但是木版年画的制作包含很多工艺，比如刻板、套印、手工描金、开相等，我们在课堂上教的都是理论知识，课程上完了，学生们也未必能制作出一张木版年画。关于木版年画的传承，我们的想法是，如果有场地就开设一个旅游点让游客参观，我们每天都进行木版年画制作的表演，游客看完后还可以亲手印制一张木版年画回去。这样的话传承就没有问题了，就有人来学有人来做了，所以说只有走向市场才能有传承。我打算今年在广州大学城举办讲座和展览，先让高校的学生认识这门传统文化。我们现在跟一些企业老板、推广部门的经理谈论木版年画的推广方案，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木版年画，但是如果他们在学校里就接触过木版年画，方案的讨论就容易进行。

　　木版年画要传承下去，就要有吸引人的地方。我在学校开办讲座的时候，有人问我，您所讲的木版年画有哪些吸引学生的地方呢？我说，通过讲座、展览，然后给学生一个操作的机会，操作时他可能觉得很好玩，首先让他们觉得好玩，然后慢慢吸引他，再接触一些深入的东西。

　　我做木版年画的市场，一直都坚持两个市场要分开，一个是传统的，一个是新创作的。新创作的产品我不放在家里，家里的产品都是最传统的。将新创作和传统的产品分开，让人可以从传统和新创作两个方面了解木版年画。新创作的产品可以用来打市场，将赚到的资金反馈到传统产品，对传统产品进行再开发，新创作和传统产品是一个互相促进的关系。如果只关注新创作产品，传统产品丢失了，也就丢失了木版年画的根基。我的观点是，新创作产品的市场做得再好，也要把传统产品的市场一直延续下去。

记者：我们可以看出冯锦强先生一直都在努力，因为有这么一份责任在身上而一直坚持着，我们也希望通过各方面的努力将佛山木版年画传承、发展下去。再次感谢两位冯师傅！